尋找生命的出口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※ 引言 ※

    人世間如果真有佛家所講的「因果報應」的話，我相信自己上輩子，若非無惡不做的重刑犯，就是不小心踩破外子祖先「金斗甕」的放牛郎。今生才要品嘗如許多的辛酸苦辣；才須涉遍泥濘不堪、荊棘穿足的人生道。上天開給我的生命課程實在太艱深、太難懂了，讓我頭脹腳軟幾乎招架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※ 生死一瞬間 ※

    本省有個流傳已久的習俗－每年的年初二，嫁出的女兒都得回娘家，藉此年節一來與親人團聚，二來送些小禮物或紅包，給久未見面的長輩及親戚。人人如是家家不能免俗，使年節點綴的溫馨幸福又快樂。

   民國六十八年的年初二，我與外子帶著三個小孩，高高興興的騎著摩托車回娘家，到家時已近午時，爸媽及弟妹滿面笑容地站在門口迎接，媽媽已準備好豐盛的午餐，正等著我們一起享用。但外子剛抵家門放我們下車後，隨即掉轉車不聲不響的揚長而去，沒有打聲招呼也沒有交代去那兒，這反常的舉動使我們好生納悶，一再揣測他到底要去哪兒？真的讓我們百思不解坐立難安，怎會這樣呢！

   就在我們苦等多時心中焦慮擔憂、外子沒回來無法開飯的當下，門外忽然傳來公公大聲的責問，轉達派出所的通知說外子車禍已送醫院急救的消息。受此晴天霹靂的惡耗重擊，我們都愣傻了眼，無法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訊息會是真的，實在太意外了，我驚嚇又無助的全身顫抖不停。匆忙趕到醫院看到昏迷不省人事的外子，已面無表情、身無知覺的躺在病床上，身上沾滿鮮紅的斑斑血跡，鼻孔插著人工呼吸氣。這殘酷又慘痛的現狀呈現眼前，使瘦弱的我一時無法接受而告暈厥…。外子因傷重轉診台中中山醫院，雖經兩天的急救也難抵死神的糾纏，醫師放棄救治撤掉急救儀器，吩咐我們帶回家準備後事。

   這時我整個身心徹底崩潰瓦解，哀號痛哭癱軟在地無法站立。科技的發達、醫學的昌明救不回車禍傷腦的外子，年輕力壯不曾生病的英年，竟躲不過死神的招喚。這人間的至慘、錐心的至痛無端端的降臨在我頭上！肝腸寸斷悲痛逾恆的我，面對半路斷扁擔的人生要如何往前行呀？對於死亡的認知我尚十分模糊，而今血淋淋的顯現在我面前。啊！天堂和地獄原來只是一線之隔。

   外子出殯後，婆婆開始把滿腔悲憤發洩在我身上，把剋死他兒子的滔天大罪全加給我們母子。不諒解（死錯人）的語氣一再加壓，日日怒顏指責使我無地自容無言以對。驟失伴侶的悲悽已使我痛徹心扉身心俱疲，還得面對夫家親人的冷嘲熱諷、惡言相譏，內心感受的龐大壓力叫我痛不欲生真想隨夫而去。

※人性的考驗 ※

   更讓我難過的是，外子往生後舊識們紛紛走避，彷彿我們感染了無藥可治的病毒不敢親近；更怕我們所遭遇的惡運，會殃及他們而通通遠離。他們只惋惜一表人才、事業騰達的外子，怎會那麼倒楣碰到我們，對我們眼前的淒涼處境，卻吝於付出一絲絲的關懷與憐憫。

   人情似紙的慨歎，寒天飲冰的滋味，總算讓我深刻的體悟到。人亡人情亡的現實社會，使我更明白為何雪中送炭自古的稀有。內心深處不只一次反恭自省：懂事以來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惡事，平日除了愛看書也沒有其它不良的嗜好。而且年紀還輕能積甚麼深仇大恨，讓生命背負如此沉重的陰霾、承擔如此巨大的家變。難道是命中早已註定的安排？是逃也逃不掉的人生枷鎖嗎？

   面對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兒，大的才八歲，小的不過三歲哪！如此稚嫩無邪就失去爸爸的疼愛。老天呀！祢未免太殘忍太無情了。他們的未來除了我之外誰是他們的依靠？望著可憐的幼兒我的心雖已支離破碎，也得黯然神傷的打消隨夫歸去的念頭。兒女無辜怎堪失父又無母呀！我必須擦乾眼淚咬緊牙根，堅強的扛起撫養他們的重責大任，使他們在險惡的人世間不會孤苦無依。

   然而，我只是一個沒有絲毫謀生能力，也沒有一技之長的家庭主婦，要如何張羅生活所需？該如何面對艱困的環境挑戰？真的叫我六神無主哪！娘家的父母為了我已夠傷痛，我哪忍心回去投靠增加他們的負擔？埋頭苦思多日兩全之計唯有保持現狀，繼續經營外子留下來的小藥房，豈能求得糊口勉強度日兼可照顧兒女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 想不到村子中因外子突然過世，而來此開業的藥房竟接二連三的開幕，逼得我連最起碼的生存空間都被剝奪。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家庭手工當副業，賺取微薄薪資使三餐得以溫飽。每當看著小孩望向停在店門外的麵包車使勁的吞口水時，我內心難過的如刺針尖，懂事的小孩不敢對三餐以外的食物多做奢求，叫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。午夜夢迴獨自思量：我還年輕來日方長，無論如何應找尋人生另外的出路，不能這樣過一輩子。

   可是事情沒有想像中單純，因為鄉下有句諺語：寡婦門前是非多。為了不落人口舌、為了更潔身自愛，我已把生活中心侷限在狹小的屋子裡，在很少外出又資訊不足的情況下，如何往外追尋？文靜內向的個性也使我不敢伸展觸鬚融入人群，該如何開拓？一個弱女子想在社會立足已屬不易，何況我目前的處境，那能簡單的求得突破的方法？折翼的鳥兒想展翅高飛的確不易呀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※ 尋找生命的出口 ※

   經過無數次心靈的掙扎，熬過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，終於讓我找到更上一層樓的階梯～參加中醫考試。對愛讀書的我而言，除了這個方法外已別無選擇了，畢竟我只是個手無綁雞之力、做不來粗活的柔弱女子。

   主意打定後馬上回娘家和父母商量，央求媽媽幫我設想小孩的安身之處，我堅定的表達要走考中醫這條路。爸媽見我哭得傷心也實在走投無路了，打電話請已婚的大妹幫我帶小孩，讓我能安心的負笈臺中。妹妹十分樂意地答應媽媽的請託，叫我馬上準備她隔天就可回來帶小孩上台北。於是我把兩個小的托給妹妹，大的留在身邊做伴，開始早出晚歸的通學生活。

   一年後我順利的考上檢考。生意也因平日認真的學習已有專業心得而受到肯定，基本生活無慮後我接著準備特考。中醫特考的難度有口皆碑，很多人考一輩子仍是無緣上榜。雖然困難我也要努力衝過，我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生意，白天一有空就勤寫筆記，晚上則專心用功到深夜雞啼了才上床睡覺。

   就像兩頭點燃的蠟燭，日夜燃燒不到一年，體力宣告透支而病倒了。雙腿浮腫舉步維艱，爸媽見狀心疼不已帶著我遍訪名醫，苦勸我不要太逞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，只要身體健康一切就有希望。我深知身體會如此是因操勞過度，只要調養就能彌補請爸媽不用操心。所以待身體稍有起色後，我又埋頭苦讀繼續衝刺。我含著傷心的淚告訴爸媽：唯有全神投入專心讀書，才能撫平心靈的創痛；也唯有努力向上永不懈怠，才能安慰內心的孤寂，期盼早日登上成功的彼岸。爸媽對我的堅持，雖搖頭嘆氣卻也十分肯定。

   参加特考的第二年，我以五十九點五的成積敗北，高分落榜著實叫我扼腕踲足。接到成績單後有三個晚上，我眼睜睜的看著天花板直到天亮，內心的煎熬難過宛如啞巴吃黃連，真的有苦說不出。

   沒考取只好傷心的又到補習班上課，課堂上老師拿著我的成績單直呼可惜，只要稍稍墊腳尖就可考取呀！使我聽了眼淚更是滴個不停。老師鼓勵我再接再勵，明年一定沒問題。下課後有一位會算紫微斗數的同學，很同情我的處境說要幫我算算考運，看她那麼誠意實在不便拒絕，就把生辰八字寫給她。次日她把算後的結果告訴我，說我今年沒考取好時機已過，以後想考上的機會很渺茫，而且每次都會在邊緣，原因是我命中缺水。如果能到河畔或井邊讀書、或找個屬水的朋友一起用功或許還有一點希望。

   聽她這麼說我心中冷了半截，難過的久久說不出話來，怎會這麼慘呀！老師勸我要堅強不可太迷信，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對自己的能力要有信心，隨即勉勵我：“充實自己就是力量、感動別人才是功夫”。我看著老師點點頭，可是心中的疙瘩總是盤旋不去，憂鬱的陰影不時擾亂著我的情緒。

   老天知悉我是在何等艱困的環境下度日，白天我須張羅生意料理所有家事，賸下的空檔才能看書，哪有多餘的閒工夫去河邊用功；而且誰是命中屬水也不能隨便問呀！如何是好呢？這些年來我花了全部的心血準備中醫特考，幾乎村子的人都知道，如果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考試，會成為村人譏笑的話題；若是怕失敗就裹足不前，不僅永遠摘不到成功的果實，也無顏面對父母弟妹及小孩。如此想通後腦中才豁然開朗心也輕快許多，當下決定拋開雜思雜念捲土重來。

   中醫特考每年均於十二月舉辦，時值嚴冬我又住在山上，每至夜晚濃濃的霧氣瀰漫空中，滲入骨髓的寒氣從地底湧現，熬夜苦讀的我常被凍的腿麻手僵無法握筆。媽媽聽我訴苦後特地浸了一大罐的補藥酒，囑咐我每夜喝一小杯來趨寒養身。每當深夜被凍的打抖擻時，我就迫不急待的喝一口暖暖身體，而後更用心更賣力的研讀，不會因寒夜的冷峻難耐而有絲毫放鬆；更不敢偷懶而躲入溫暖的被窩。慈母濃濃的愛滋潤著我孤寂的心房。

   漸漸地，我苦讀的精神感動了村人，逆來順受的個性也得到他們的讚歎，找我看診的人越來越多，來此開業的幾家藥房因敵不過蕭條的生意紛紛遷離，村人再度接受我不再排斥我，尤其婆婆對我們的態度也有點改變使我深感窩心。我相信以我堅忍的毅力和待人的真誠，只要假以時日必能得到更多人的首肯及認同。

※ 絕處逢生 ※

   不知是上天有意考驗我，抑或我天生命運的確多舛，考運居然如同學所料幾次都在邊緣無法上榜。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慘遭滑鐵盧，使我鬥志喪失心灰意冷對考取的信心產生動搖。加上村中有些人當面恥笑我：妳一副苦命相，丈夫都守不住了那有當中醫師的命格。更有人譏笑：那麼薄命的人若真能考上中醫師，我願意幫她提包包太不自量力了。也有人冷冷的說：沒錢找後門絕對考不上的，要死心啦！

   這些叫我聽了傷透心又絕望的話，更讓我難過喪志真的無語問蒼天呀！有天我意興闌珊地回娘家，並把這些他人打壓我的話告訴爸爸，並表示我心已冷鬥志全無決定放棄重考。爸爸語重心長的安慰我：不能因別人無知的言語，就折喪妳原本的志氣、左右妳當初那麼美好的計畫，好事多磨是自古的銘訓，怎麼可以輕易的氣餒喪志呢！人有一定的時運要懂得等待。接著爸爸再舉“德川家康”的奮鬥過程勉勵我，他說當醫師是治療人的身體，是很嚴謹的工作不能草率，一定要不斷磨練自己薰習自己，使內在的能量厚實日日加強，這些學習經驗對妳來說是很好的資糧，要心存感謝不能自暴自棄。妳已這麼用功既使沒考取也有滿腹經論怕甚麼！平時勤奮學習充實底蘊，一旦機會來臨才能順水推舟握緊時機。近幾年妳生意越做越有起色，不是妳認真打拼的結果嗎？上天不會虧待肯用心的人啦！聽完爸爸的溫暖慰語，心中那股行將枯萎的意志之苗於焉重新萌芽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 自從讀中醫後轉眼已快五年，對早晚趕車的匆忙實是身心俱疲，兩個小孩也因妹妹移居美國而回到家中，諸多因素使我決定這一年要在家中自修。反正已讀這麼久了該記該背的早以滾瓜爛熟，只要反覆溫習應該沒問題。孩子獲悉我要在家自修不去臺中顯的非常興奮，平日講話一定輕聲細語，看電視也轉很小聲深怕吵到我。對家事也都自動幫忙，一有空就跑去廟裡拜拜，請求神明保佑我、賜水給我使我能早日考取中醫師。我問：為何要請神賜水給我？他們回答：媽媽跟大阿姨講的話我們都牢記在心，因為媽媽命中缺水才會考不上。聽完我把兒女擁在懷中，心酸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滾落。

   這年的考前我悄悄地提早十天到台北溫習功課。我再三檢討為何每年都差之毫釐而失敗，原因一定是：每次都是明天要考試了，今天下午才搭車北上，實在是太緊迫也太匆忙，心不夠放鬆不能沉著，解答當然無法完整怎能得高分呢？今年決不能重踏覆轍。

   說也奇怪到台北後天空竟然變陰開始下雨，直到考完試要回家了，十多天不見的陽光才又露臉。弟弟笑著說：姊！妳今年大概會考上哦！否則天氣怎麼這麼奇怪。我苦笑著說：唉！失敗怕了期望也不敢太高，只求盡人事聽天命。

   這年的考試，傳出洩題風波延遲放榜，媒體沸沸揚揚登的很大篇，我十分擔憂今年又要被取笑了。

   放榜消息傳出來後，從電話中我聽到老師這麼說：質寬！妳媳婦熬成婆了。我傻傻的問：老師我聽不懂您的意思？老師說：妳考上中醫師了！我驚訝的大聲問：真的嗎？老師！您有沒有騙我？老師很肯定的回答：是真的，明天妳就會接到錄取通知單。掛下電話後我大聲尖叫，忽然間眼前的景物變得明亮又可愛，好像會跟我笑哪！掩不住心中的喜悅立刻打電話給雙親，我一邊說一邊哭眼淚鼻涕流了滿面，終於讓我嚐到金榜題名的滋味了。上天呀！感謝！感謝！

         ※ 喜悅的成長 ※

   考取的消息，很快的傳遍了整個山村，親朋好友紛紛到家中道賀，鞭炮聲、恭喜聲、加上一籃籃的鮮花，把寂靜的村落點綴得繽紛熱鬧喜氣洋洋。聯合報的唐福春記者特地到村中採訪我，把我奮鬥多年的艱辛過程，用很大的篇幅在中部版報導。當我從報上看到斗大的字寫著：【夫君撒手去、家計一肩挑】張質寬苦讀六年，中醫特考上榜…時內心百感交集，眼中的熱淚再度潸潸落下。想起自己的遭遇、想起命運的捉弄，這些年來若沒有堅強的毅力支撐，不是本著不怕苦不畏難忍辱負重的堅定心，勇敢的與惡劣的環境挑戰哪會有今天呢！

     啊！爸爸媽媽！感謝您們的教誨守護和引導；老師！感謝您無微不至的教導和提攜；弟弟妹妹！感謝你們的相知相挺和安慰；兒子女兒！謝謝你們的認命和乖巧…這一刻我的心中滿懷著溫馨、充滿了無盡的感謝。真的如諺語所云：不經十年寒澈骨，焉得梅花撲鼻香。要有足夠的雲彩，才能塑造美麗的黃昏。

     考取後我又到中國醫藥學院進修，學海無崖我一定得時時刻刻抓住學習的機會，鞭策自己砥勵自己、永不懈怠力爭上游，才對得起老師及父母的教誨。

     這期間離娘家不遠的街上，正巧有一塊地點很好的建地欲出售，媽媽與我商量後決定買下。想不到買後沒多久遇上土地飆漲，讓我省了不少錢呢！而今爸媽又幫忙我在那塊地上蓋樓房，等明年新屋落成診所開張時，我的人生扉頁就能寫下不一樣的篇章，描繪出不一樣的光彩了。

   爸爸說：“皇天不負苦心人”，這句話已在妳身上得到印證。弟弟也說：精誠所至、金石為開。沒有暗礁，激不起美麗的浪花。聽來真不錯，想不到這些溫馨又感人的甜蜜字眼，此刻竟都跟我有緣起來哪！

   多年宿願終能達成，這雖不是甚麼大成就，但我已感到非常欣慰。想起十年前，上天在剎那間就奪走我的幸福，強迫我走入泥濘不堪的沼澤、涉入滿佈荊棘的叢林，我花了多少忍辱功夫才克服它、超越它；用了多少的毅力和耐心，才能從深邃的泥淖中掙扎上岸、從荊棘的叢林裡找到出口，我怎能不格外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呢！感謝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 （80.4.17日刊載於中國婦女週刊102.7.2.修）